第276章 摘星辰(四)(第2/3页)

蛇妖的同伴抱着醉成一条麻绳的朋友,连声告罪,还没说完就被人挤走了。奉兰拿着个空碗,被流光溢彩的潮水推着茫然前行,直到停在一名白发的妖族面前。

好熟悉,一定是曾在哪里见过。奉兰怔怔地看着,对方身形颀长,是他这辈子都没能长到的高度,雪白长发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;他在发辫里编着金色与朱红的锦带,这也是宴会上装点最多的颜色,衣着虽然略有些差异,但那几乎就是奉兰所熟悉的,属于大祭的礼服。

白发妖族也看到了他,似乎没有一点意外,微笑着向他走来,奉兰得抬起视线才能与其对视。

“来吧,孩子。”他牵起了奉兰的手,“到这边来。”

奉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了,以他现在的年纪,管别人叫孩子还差不多。然而他生不出反驳的念头,任由对方轻轻拉着他往前。

“我们要去哪里?”他又问了一次。

“你知道的。”白发妖族说,“这是在你的梦里啊。”

重叠帷幕从面前拂过,赤红织绣的火焰在风中烈烈飘飞。奉兰睁大了眼睛,只觉喧嚣如潮水般退去,全然忽略了周遭的所有。

楼台之上,一道身影凭栏而望,纵有玉砌雕栏,衣冠如云,都不及他在万众之中璀璨夺目。

黑衣的凤凰慵懒地斟满金杯,看着他的宴会,他荣光无限的王庭。妖族们在他的羽翼下纵情狂热,为他歌唱,为他欢笑。当他的目光落下,好像将一切尽收眼底,又好像穿过了起伏的命运,从那昔日的盛世中投来一瞥。

在这最好的光景里,他展颜一笑,世间的千般颜色都在他面前黯淡无光。

奉兰紧紧抓着那只牵着他的手,许久才从那阵目眩中挣脱出来,翻江倒海的恍惚让他半天才能说得出话。

“那就是陵空殿下。”他颤声说,“那是你们的时代……”

白发妖族无声地看着他。奉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,哽咽道:“先祖,你为何如今要到我的梦中……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?师父他死前也带着遗憾……你一直都在我们的记忆中吗?一直都看着我们挣扎吗?”

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莫名想起一个前朝同僚对他的讥笑:年岁虚长,无处可去地埋在故纸堆里,被困在那位置里的傻子。

他生不起气来,甚至觉得对方说的没错。就像现在他一把年纪还狼狈不堪地在梦中哭诉一样,岁数都不知道活到哪里去了。

一只手用衣袖在他脸上稀里糊涂地擦了两下,动作这就相当不温柔了。当奉兰再次看清楚眼前时,他发现自己又见到了最熟悉的景象,高墙之间,一座简素的祖祠赫然在目。

这不再是那曾经的岁月,供奉着圣物的屋舍尽管依然维持原样,却鲜有人至,当初整座王庭里,恐怕就只有奉兰常常前来探看。几百年间,从没有哪个先王能动用这间圣物,那间门扉也总是默然紧闭。

直到长明殿下来到这里的那一天……奉兰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,或许这辈子也再不会忘记。

他知道眼前所见依然是梦境,因为站在屋舍面前的,不仅有他的先祖,还有另一名业已消逝的凤凰的身影。

陵空放下衣袖,又拍了两下,对他说道:“其实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。”

*

奉兰对亲族的印象早已淡薄,最后的记忆里,是兄弟姊妹们围在他身边,羡慕他的幸运,为他准备行装。还没开始学什么道理的年纪,他就被师父带来了王庭,从此他一生几乎都待在那里。

师父那时作为大祭侍奉着另一位先王,奉兰也慢慢理解了自己的“幸运”。从一个个散居的部族间,那些血脉相近的同族里,师父就挑中了他做学生,将来还会让他继承大祭的位置,简直就是一步登天。

无论何时,王庭都是那样美不胜收,年轻的奉兰渐渐淡忘了故乡,习惯了这里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。他还要过很久才会真正理解这个时代里妖族的失落,他更早感受到的是师父的忧郁——不只是看似身处高位却无从施展的怅惘,还有一些深深埋藏的东西。

师父在学业上对他十分严格,教授他技艺,训练他发掘自己血脉中的天分。尽管有时候这些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,奉兰却没有什么怨言,他能感觉到师父的身体正在渐渐衰弱,就好像急着把一切都教给他一样。

王庭有两名大祭,一者掌管圣物,一者掌管慧泉,这是他刚开始学习时就学到的内容。实则如今这两者都是有名无实,圣物多年未曾启用,慧泉则据说始终处于封印之中,几乎都成为了传说故事。

这两个职位自古就有,鉴于这几代王庭并没有大刀阔斧革新的先例,这些传统也就一直保持下来。负责慧泉那一边,由于职责名存实亡,多半会被安排为王上属意的辅佐,至于掌管圣物这一边,却仍然有着确切的传承,不能任由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