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8章 物华休(三)(第2/3页)
他垂下的手腕被五指扣住,一缕缕细如雨丝的神念探向他周身,审视着他的情状。即使是危急时候,修士也未必会愿意被这么一览无余的探查,对方却根本不问他意见,也不管是否会遇到拦阻。
孟君山只觉得自己躺的姿势有点僵硬,现在他看不到人,总想把头扭过去。
当他还想催促着不听使唤的脖子干点实事时,又有一只瓶子往他嘴里送了些药。那只翠玉的小瓶不过一寸,盛的丹液也只有一口的量,这个味道就好得多,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,甚至让他品出了一丝美酒的芬芳——可惜不是真的酒。
药是好药,却恐怕于事无补。孟君山早知如此,只是很不想让对方失望。
“不如让我再喝口酒。”他小声说。一开口时那股有气无力,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。
施夕未不悦道:“这个时候就别再不着调了。”
“都这个时候了……”孟君山闭着眼睛笑道,“就让一让我吧?”
他没再听到答话,想来是人家不愿意理他了。过了一会,虽没有酒喝,他却感到丝丝缕缕的灵气向他蔓延,一些向着他的伤处渗入,一些则环绕在四周,化作氤氲弥漫的薄雾。
他也得感叹一句佩服,面对他这样少见的伤者,对方却不消片刻就领会了应当如何处置。他现在还有一息尚存,全因为阵法废墟中的灵气还没散去,对方这样无异于在渴死的边缘又给他续上了一口水。
然而这也只是暂作维持而已,他残存的生机也还是在渐渐流逝。
“这样下去不成。”他听到施夕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,“得想想办法……”
唉,他甚至还在想办法。孟君山真想说要么就别费那个劲了,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刻,应该还是有些更要紧的事情吧?
不过,事到临头,他竟然也不知道什么才值得去做了。他一生山高路远,只有在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抛费了辰光。倘若不是一把生死刀架在他脖子上,还在一寸寸地往喉咙里推,再过十年百年,他也不会真正明白。
孟君山用那点所剩不多的知觉,感受着将他包裹其中的雨雾,那样近似于温柔的凉意,如此令人贪恋,这么一想他还是有那么点运气在身。
他还没脸皮厚到觉得人家是对他旧情未了,但就像是对方既不问他这座阵法的始末,也不问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,他们之间总归还是有一点不可言说的默契……至少在此时此刻,施夕未是不想让他死的。
一想到这里,他就不由得努力把沉重的眼皮撑开,不愿意就此睡过去。
“让我看看你吧。”
他挤出来的声音好像蚊子叫,已经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点了,“……现在这姿势啥也看不到。”
施夕未冷冷地说:“这是你的遗言吗?”
“那要看我还有没有别的点子……”孟君山嘀嘀咕咕。
他一时昏茫,一时晕眩,周围大多还是黑暗,实在提不起劲。忽然间,他感到自己被挪了一下,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没有放开,但这下好像真的能看到些什么了。
微光将他视线照亮,似乎只笼罩了他们身侧这小小的方寸之地,吝于再播撒出一点多余的光芒。雨雾如同拂动的罗幕,在他眼前遮上了一层迷蒙。
他身边的施夕未穿着新宛常见的夏衣,十分入乡随俗,放在人群里就能立刻融入其中,也不知道之前又到哪里去骗人了。只是这衣裳有些单薄,在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废墟下,大概还是会觉得冷。
再往上去,他看到了那张梦中的面容。
明明眼皮已经重得快要抬不动了,孟君山还是不由得眨了眨眼,一阵恍惚。他只在七绝井下的幻梦中见到过这副样貌,那时对方还是少年模样,是一重又一重的机缘巧合,才叫他得以一见。
事后回忆起来,总觉得不可思议。他时常在心中想起,却从不敢下笔描摹。
静流主将一贯以幻术隐去自己的原貌,这据说也是蜃楼一脉的习俗,对于他的部众而言,主将就只是那副他们平常见惯的样子,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本相。
此刻,这不加遮掩的真容就在他眼前。他再一次见到了对方那昭示着古老血脉、从不示人的一双耳际羽翅,正如曾经的惊鸿一瞥,青如碧玉,薄如绢纱,仿佛束在发间的流波。年少时略显青涩的锋利已从眉目间隐去,而那自始而终的冷淡自持,犹如深潭静水,凝定在未改的容颜之中。
施夕未低头看他,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色中,看不出心绪起伏,也不见悲哀的迹象。他们相距咫尺,那双眼睛却如隔云端,渺远朦胧。
孟君山得偿所愿,按理说应该少了些遗憾,但他又不舍得合眼。他想把那些不值得原谅的悔恨尽数倾吐,将那个想着来日方长的自己抽得如风车般旋转,也想把那些死缠烂打的念头抛下,潇洒地说些告别的话,最好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