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5章 过愁城(一)(第2/3页)
谢真说着“抱歉”“借过”,一路分开人群,径直来到书阁门前。在他面前那名少年眉头一皱,正要斥责这不排队的捣乱者,及至看到了对方面貌,忽然愣住。
他脸上满是迷惘,但似乎既没有认出人而叫嚷起来,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。谢真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,大概明白了,越过他往上面看去。
那里站着的一名衡文弟子,虽然看着年纪尚轻,装束却是同门间最郑重的,一望可知是这座场子的主祭。他旁边还有一个身着延国官服的老者,两人并肩站在礼台上,低声交谈。
仙家弟子,王宫贵胄,在这样的庆贺时刻共同现身,向众人昭示仙门与国朝的深厚关联,算是延地独有的一种景观,新宛的居民也早就视之平常。
谢真抬头看着,只见通明的灯火下,那衡文弟子的颈侧浮现着一片焦褐色皮毛,随着他的呼吸起伏,一时向上延展,一时又缩回到衣领里。
和他说话那人并未察觉,但这平静只维系了片刻,忽然间,那块附着的皮毛猛地扩散开来,一直顺着脸颊爬到了面孔上。衡文弟子浑身僵住,接着整只脑袋都化作了兽头,从口中发出了一声凶暴咆哮。
人群顿时大乱,惊叫声此起彼伏。几乎就在对方的妖相现身的那一刻,谢真已经踏过阶梯,掠上台前,海山跃空出鞘时,先往身后绕了一圈。
白练般的剑光越过众人头顶,这一剑的威势不似寻常收敛,而是全数发散开去,凛冽华光让见者无不震悚,不自觉地手脚僵硬,生不出逃跑的念头。混乱的人群由此被定住,免去了推搡挤迫之忧。
剑光横贯空中,谢真一手握回海山,走向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的衡文弟子。
他的模样不属于任何一种妖族,若是能把这一幕画下来,记入书中,读书者翻到此处绝不会觉得是认识了什么新的图鉴,而是会将其归结于画师的胡乱涂抹。
仅仅是外表的毛皮,他身上就集合了十数种特征,长短不一的毛发外,还有甲壳与鱼鳞,纵横交错遍布他的身躯。那只头颅更是拼合了不同的眼目口鼻,歪歪扭扭各长各的,呈现出异样的凌乱狰狞。
盯着面前的剑修,他迟疑了一下,但似乎理智已经无法盖过那股迷乱的思绪,他又震声长啸,嘶哑凄厉,刺破了灯火辉煌的夜幕。
从这道声音,和这副面貌中,谢真察觉了一种相似的意味。
那是深深的忧惧——不是对他这个外来人,而是对身为衡文弟子的自己,对世居延地的自己的门派,长久压抑着,难以诉诸于口的心焦。
兽形庞大的身躯一动,挥起手爪扑来,谢真将剑一横,剑气划过两人之间,把对方逼退回去。
即使神智全无,兽形终究还有本能,做不出迎头往剑上撞这样自寻死路的举动。谢真一步步在他四周绕行,对方稍有攻击举动,他便抬剑将其点回,并未伤到对方分毫,但兽形左冲右突,怎样都难以越过被剑气划下的无形牢笼。
礼台竖起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飘动,不知不觉间,周围那盛大的仪典场景已变了个模样。台下众人的身影消散,火光照亮了新宛的夜空,疾呼和惨叫声从远处传来,又有几只巨大的黑影飞翔在城区之上,吐出烟雾,在人群中肆虐。只是这些景象大半都闪烁模糊,即使是在这亦真亦幻的情景下,也显得有些粗糙,虚假得过了头。
谢真略一沉吟,旋即变幻剑势,不再意图围困,剑光直朝对方而去。他始终收着力,并未当真出手,但那寒光突现时,兽形也经受不住倏忽而来的杀气,来不及作何应对,已被剑指在了两眉之间,瞬间是毛也炸起,鳞也炸起,一动不敢稍动。
“你越惧怕,就越被这惧意夺去心智。”谢真对他说,“看看这情景,你当真想见到它发生吗?”
兽形那不对称的两眼颤颤巍巍地眨了眨,逐渐有向着斗鸡眼转变的趋势。虽然这一幕实属荒谬,谢真却不觉得这可笑,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绪。
当然不是靠读那双眼神,而是周围的景象,清清楚楚揭示了他在恐惧什么。
惧怕困于一地的衡文会守不住自家基业,惧怕这延地人人尊崇、鲜花着锦的局面会在哪一天遇到无法抵御的灾祸,如门派前身一般轰然崩塌。即使被师长看重,使他去主持城中仪典,他在维持着“仙师”的架子时,心里也总是战战兢兢,担心妖物忽然降临,毁去一切。
衡文门中排斥妖族,将其驱除在延地之外,视其为妖魔邪物,但修行日久,终究会了解到妖族并不是那么简单。且不说什么去理解妖族和人一样也有七情善恶,单就是知道他们中有的是修为精深、威势骇人之辈,就够让这些在延地长大的低辈弟子们担惊受怕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