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章
师祖坐化那日, 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。
行云悠悠,流水淙淙,树上蝉鸣不断, 西风普通地卷过溪边芦苇,压出只只蛰伏的蜻蜓, 游鱼轻跃,扑通声响。
他盘坐溪边, 慈和的目光望向水面, 微澜起伏间,一片载有数只蚂蚁的绿叶顺流而下,浮沉挣扎。
他问:“何为仙道?”
在他身后, 是倍感不舍与伤怀的弟子, 听此一问,众人拭目擦眼, 一时未能从沉痛中脱出,只低声啜泣, 不见回音。
师祖转头看去, 前来送行之人皆是他亲手教导出的徒弟, 皆是熟悉的面容,他一张张看过,最后停在最为矮小的那个身影上。
他笑道:“你是小诚新收的弟子?叫什么名字?”
那小道童抓着师父袖襟,怯怯地看着他,他尚且年幼,不知何为坐化,何为消散,只知道眼前之人是道和宫的师祖,是他应当要尊崇的人。
他站出来, 低声道:“回道祖,我叫张春和,入门有两月了。”
“春和?风雪尽,春光和,不错的名字。”他又道,“大人们都悲痛难抑了,不如由你来回答,何为仙道?”
小道童支吾片刻,看了看自己仍在无声流泪的师父,脆声道:“如道祖一般,俯仰天地,来去寰宇,踏天人合一,视万物无情,以求长生共融,是为真仙之道。”
道祖并未反驳,而是顺着他的话语:“何谓无情,如何无情?你觉得师祖我很无情吗?”
小道童无法回答,只得像平日般作了一揖:“请师祖赐教。”
师祖只是摇头长笑:“无法赐教,不可赐教,不必赐教。道有千面,各人观之有异,你若如此体会,那对你而言,这便是‘道’,不必要我评判。
若天下只有一个‘道’,又何必存有道和宫?
君子求同存异,只是我这个老人家到了临终之时,想要和小辈们畅谈一番罢了。”
天水一色,四周除了隐忍的啜泣,便只余蝉鸣,一声长过一声,势要鸣枯夏暑。
“我放了一抹神魂在剑境之中,我走后,若逢朝圣大典之际,游仙会在道和宫举行,尔等便放开剑境,请胜出的前三人入境一观。”
有人哽咽道:“圣魂分出……师尊难道还有挂碍之事?”
师祖起身望向天际,棉白的袍角拂过芦苇,他轻声道:“是啊,我要等一个人。”
“等谁?”
“见到他,我便会知晓。”
那一日,师祖坐化,肉身散入剑境,一抹残留的圣灵落回朝圣谷,一代宗师,自此消亡。
时至今日,因朝圣谷许久未开,众人也不知晓他是否彻底散入天地间,而那个等待的传闻更是早已掩埋长河,只有道和宫些许传人记得。
张春和便是其中之一。
如今听到师祖言语,他并未同其他人那般惊愕,只是兀自周全地行了礼,这才抬头看向石阶之上,望向那道擎天巨灵,目中带着淡淡的怀念,他其实与这位师祖并不相熟,他只是感怀过往。
感念之心掠过,他的视线渐渐聚在那道笔直的身影上,眸光渐深。
不止是他,其余真人,其余弟子,甚至包括将将走入的裴瑜、秋瞳与卫常在,无不将目光聚在林斐然身上。
“你……”师祖停顿片刻,扬手一挥,晶蓝的蒲公英飘浮而起,剑境之内的众人霎时间便只见得一片白雾,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师祖开口问道。
林斐然定定看着他,好半晌才开了口:“我叫,林斐然。”
师祖的头颅微点,如摇摇的悬日:“好孩子,你原本就是叫这个名字吗?”
林斐然心下一怔,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,算作回答,她又问道:“师祖方才所言是何意?为何要等我?”
“现在,还不能告诉你。”
师祖笑了笑,随后缓缓弯腰伸手而来,他实在太过巨大,如此俯身便如玉山倾颓,林斐然花了十足的心力才让自己定住步伐,不要逃走、不要反抗。
然而师祖并未出手,他只是撑着道场,将自己盘坐得舒服些,随后手中显出一物,递到林斐然身前。
那是一本巨大的石书,封面已然风化模糊,不可再查,但其上以刀锋剑刃刻出数笔新痕,游龙走凤般倾斜而下。
想来,这便是铁契丹书。
石书大如仞壁,她离得太近,无法窥得全貌,师祖像是才意识到此事,便掂了掂手,石书便骤然缩至普通大小,在他手中如同一片细叶。
师祖垂目:“纵然你是有缘人,纵然我等待已久,这般宝物却也不是唾手可得的。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,愈是珍贵之物,愈加凶险,言尽于此,若你真心想要,便夺了去。”
语罢,他向上一抛,厚重的石书便被轻巧扔至天幕,卷入旋转的涡流之中。